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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之誌 - 東京書店走一遭
東京書店走一遭,內田樹的著作,還不只一本恆盤據熱銷書榜。「內田流」獨領風騷,此君何人?法國現代思想學者、評論家、合氣道六段、居合道三段、杖道三段的武術家。台灣譯過他的《下流志向》、《當心村上春樹》,皆非其最精當之作,內容離落,少人注目。內田樹不是深刻的思想家(他自己也承認),不過伊頻向冷硬學院論述取經,面向公眾、積極介入社會公共議題的寫作,毅力雄心驚人。
族繁著作中 -《私家版・猶太文化論》,2006 年拿下第六屆小林秀雄評論獎。2010 年《日本邊境論》獲日本新書大獎第一名,銷路上百萬冊(日本業界標準:5 萬冊成功,10 萬冊暢銷!);《街頭的媒體論》也獲2011年新書大獎第三名。「新書」實是日本別致的書種概念-專指小型、親和力強的,知性「輕」學術讀本。日式公共知識人尤擅此道,藉以啟迪民智,抵抗資本消費社會流俗。日本也有強大的智性閱讀後備軍,不斷激勵學院蛋頭跨界批判世道,搖撼既存價值體系,為芸芸大眾一新現實耳目。
台灣灰熊逼哀,向來困乏中間層次思想媒合的閱讀介面。學院圈人要不皓首窮經,孤芳自賞,就是少數心懷社會的知識人,零篇散簡的蒼白吶喊,長久缺乏聚焦主題又具知性份量的公眾書冊。出版界的短視更不在話下。「脫文字化」於今為烈之當下,「新書潮」這幾年多少拯救了沉落的日本出版業,僅管話唬爛的新書不勝枚舉。Deleuze寫《什麼是哲學?》直言,思想家的職責就是生產概念。這點日本文化人深有體悟,也都奮勇爭先當起盡責的新概念生產者,畢竟,陳腔濫調永遠是思想的病毒,醬缸氛圍只會敗壞社會體質。
書之誌 - Sarah McNally 璀燦一座城
Sarah McNally,一介纖弱的加拿大女子,卻是紐約文化界稱頌的 Amazon warrior。封號緣由倒非指涉 Sarah 大學哲學系畢業那年,心緒低潮的非洲浪游:她隻身買張單程機票,漫無目的飄蕩過 Tanzania、Zimbabwe、Mozambique...。直到身無分文精神耗弱倒下,好心巫醫救治了她,並叮囑 McNally:「妳天資聰穎必成大業。」Sarah 原是加拿大老牌獨立書店 McNally Robinson 家族的天之嬌女。返國後,2004 年在祖父資金的溢注下,前進紐約開起獨立書店 McNally Jackson Books。是時數位風雲起,傳統出版流年不利。美國零售圖書巨人 Borders 破產,龍頭實體書店 Bares & Noble 瘦身削店,獨立書店淒風苦雨,投誠 Amazon 網站購書者眾,誰也沒料到 SarahMcNally 的書店年營收保持 2 位數增長。更在 Brooklyn 一連開設四家分店,藝文活動紅火、勢頭猛健至今。
家學淵源讓 Sarah 骨子根本是書靈媒。知書愛書也懂另類行銷,在地書迷無不奉她書店為天堂。“We aspire tobe the center of Manhattan's literary culture !” Sara 志氣大,也深信實體店書迷的忠誠永不消亡,只要你去除勢利掏心以待,她們會加倍回報。Sarah 的書店庫存豐富,讀者來店如入迷宮受寵若驚。她以自己敏銳的品味分類圖書,激活讀家對書籍的好奇。書店咖啡香氤氳獨缺 Wi-Fi,她希望好書伴人而非臉書擾心。遊走書店盡是人客拿書排隊靜候結帳,而不是在咖啡區等糕點。
Sara 的先見也讓她 2011 年買入 Espresso Book Machine【隨需(Books on Demand)數位印書的機器】引進時它是紐約的唯一,全球也不滿百台。如今它已列印無數作品,滿足許多書蟲自費出版或重獲珍版書的渴盼。狂噪年代獨立書店親像寂寞芳心僻靜告解的殿堂,Sarah Mcnally深得箇中三昧,築就一方人文聖地也璀燦了一座城。
書之誌 - 粉絲 Žižek
「我們都是 Dionysus 之子,勇於淌渾水,藐視權威…。」在苦寒的西伯利亞蹲苦牢的 Nadezhda Tolokonnikova 作書回覆哲學家 Žižek。Nadezhda 曾是俄國大學聰慧的哲學系學生。秀麗臉顏內蘊一款知性的沉靜。身為俄國女子龐克樂團 Pussy Riot 的成員,2012 年總統大選時,蒙面在莫斯科教堂演唱反動歌曲,唾棄獨裁者 Putin,當局旋以「流氓罪」投獄。坐監中不斷寫信援引諸多哲理闡述她的反叛哲學。
她讀 Žižek 著作“ Violence ”內文提及「有時面對困境,一個人真正要作的『實際』之事,即抗拒現實介入的誘餌,並利用耐心、批判性分析來『守株待兔』。」Nadezhda 不解,透過友人希望求教「不行動」的激進份子。老哥厚道關懷同志,趕到莫斯科卻不獲官方允見。Žižek 以英文寫信給 Nadezhda -「妳不知能跟妳們搭上線,我何等激動。妳們的行動對壓迫性權力如何運作充滿洞見… 更重要的是,妳們向我們展示了怎樣把洞見與單純的勇氣作結合…。」Žižek 一夕變身粉絲 ,大師氣燄收斂有加,竟反思起自己立論之不是-「我的憤怨都爆發在一種自戀的哲學理論裡,而妳,一個具體之人卻經歷現實的逼奪,念及此,我滿腦罪惡感…。」絕的是小女子絲毫未領情,勸老哥「幹正事吧,繼續你顛覆資本體制的思索。不要浪費精神在此無謂的憂心…。」
兩人書信往復持續近 2 年。2014 年英國 Verso 出版社將獄中書以“ Comradely Greetings : The Prison Letters ofNadya and Slavoj ”結集出書,驚豔左翼讀書界。同志的問候患難見初心,有時宏觀事理還得從細縫中窺探,真章乃見哩!
書之誌 - 意象啟蒙大師的歸骨地
「政治永遠是『選擇更少的邪惡』。理想永遠不會現身其中,現身的只有政黨。」1940 年納粹魔掌侵逼法西邊境,庇里牛斯山風雲急。Walter Benjamin 前去無門後退無路,萬念俱灰,他寫信給 Adorno:「沒辦法,我別無選擇,只能結束了。在此無人識我的山區小村落,我的生命走到盡頭 ...。」9 月 26 日 Benjamin 在 Port Bou 吞下大量嗎啡自殺身亡。
哲人自殘非孤例。德軍風掃落葉,巴黎失守後,自我了斷成風,當世菁英花果飄零-德裔劇作家 WalterHasenclever 在馬賽 Les Milles 集中營服藥自盡,KarlEinstein、Georges Batailles 在越界西法國境受阻後懸樑;德國工黨領袖 Willi Muenzenberg 的遺體也晃吊在 Grenoble的一棵老樹上 ...。
二戰後 Hannah Arendt 曾到 Port Bou 尋找 Benjamin 之墓,但除了她畢生僅見最絕美的景致外,一無所獲。她告訴 Benjamin 摯友 Gershom Scholem:「不再有任何線索了,這裡,Benjamin 無名!」。沉默即要讓他的陰影活著。後來在 Scholem 穿針引線下,由以色列 Tel Aviv 藝術家 DaniKaravan 設計的這座充滿辯證意象的 Benjamin 紀念碑,1994 年在天靈地秀的 Port Bou 小海灣昂然豎立。
生鐵鑄就的棕褐鐵三角築構地底通道。通道走勢相符山坳坡度。裡面 87 個臺階。下望通道口,可見完形三角末端靜浪湧岸的大海。鏽蝕通道沒頂似矩形光井,外露湛藍晴空,一堵似門的渾厚玻璃刻意阻道。玻璃鐫刻:「紀念無名者比紀念知名者更難。歷史建物是為紀念無名之人而建。」
Adorno 寫過,Benjamin 哲學的凝視就是 Medusan 的gaze,凝視把目光所及之物都變成石頭-物化事物,即要除魅施加物件的災難性魔法,救贖其義。意象啟蒙大師的歸骨地,冥冥中自有天意。
生之誌 - 思慕吳潛誠
1999 年 11 月 2 日文評家、台大外文系教授吳潛誠棄世。他的黑白訃聞黏貼我書房牆面,時光淤積暈黃泛毛邊 的紙頁,一晃 14 載。遺照背向入夜太平洋的偉岸身影,還是我取的景;右上打印他極愛親譯的 Tennyson 詩行:「落日和黃昏星 / 以及一清晰的呼喚在喊叫。但願為我進入海洋,河洲不發出悲傷的聲音。」我與他生前最末通話,彷彿昨日 -「顧仔,我快死了...」。報社編務案牘勞形,我跟他哥倆慣了,回頂他:「我也快掛了...」。後來聊啥忘了,他沒透露病情。隔些時日,李敏勇告我,潛誠肝癌末期入住加護病房。我與他最後的「晤面」,在台大文學院的告別式。我晚到,默立會場漆黑肅穆的角落,腦海影像錯亂倒帶一陣暈眩。
潛誠方從華盛頓大學返台大任教時,躊躇滿志。我與他在自立早報副刊策劃許多專輯。他督促研究生翻 Calvino 的「如果在冬夜,一個旅人」就在自早長期連載。他邀我訪談其恩師王文興 -「兩個打一個」,逼著王老師茶後吐真言:「台灣文學有它獨立性,不可能成為中國文學的分支。」那次刨根對話,讓我對這位台灣現代主義文學先鋒有不一樣評價。訪稿潛誠收入立緒出版的新書,他極看重這次戰果。
潛誠講話麵線,為文思慮綿密抒情有致。擲地有聲的文論寫得落長。克襄常央我去跟他「喬」,修刪截短方便刊登。我常怠職被他「喬」回來,說服克襄有料作品文照刊,責任我扛。潛誠接東華大學英文系創系主任,常跑台東找我遊山玩水,他頂愛海天一色、鷗鳥盤旋的東海岸留影,沒料到幫他拍的照片,有張淪為遺照。我常想,如果潛誠兄一息尚存,台灣文學界肯定不是這般落衰模樣,如果...很多的如果,總叫人黯然。